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尚曉敏 發(fā)布:2025-05-13 06:5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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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旭凱
鐘國龍繪
在我們連隊的榮譽室里,“五戰(zhàn)五捷第二連”連旗平整地躺在陳列柜中。在我印象里,幾年前,它總在晨霧未散時升起。
那時,初到連隊的我仰頭望著那片鮮艷的紅,旗角處還留著老班長縫補的針腳,細密的線痕像戈壁灘上蜿蜒生長的駱駝刺。旗桿下堆著7枚鵝卵石,是參加抗洪歸來的戰(zhàn)士擺的,久經風雨后竟生出青苔,像嵌在底座的翡翠。值班員趙排長參與了那次抗洪搶險。他習慣在出操前用絨布擦拭基座,說石縫里藏著23雙泡爛的作戰(zhàn)靴,還有7個被洪水沖散的百姓的姓名。
新兵連第一次武裝5公里奔襲,沙粒灌進作戰(zhàn)靴的滋味令我至今難忘。那年9月,正午的太陽炙烤著迷彩服,汗珠蕩在發(fā)間不一會兒就砸進地里。跑過3公里,我的肺葉像燒紅的鐵片,耳蝸里灌滿自己粗重的喘息。正要松勁兒的當口,我的后頸忽然被排長拍了一下,他說:“別低頭,看前面老肖的背包?!?/p>
前方不遠處,二級上士老肖的迷彩包隨他的步伐有節(jié)奏地晃動。磨白的背帶上,銅扣反射著細碎的光。那光刺得我眼眶發(fā)酸,卻再沒讓自己的視線離開那方晃動的迷彩。那一刻我明白,軍旅的路從不是孤身獨行,總有人會在前方為你點亮一盞燈。不知不覺間,我跑完了5公里。
后來,我在炊事班幫廚時聽說,老肖背包里永遠裝著全排的備用鞋帶和護踝,還有云南白藥。在寒冷的拉練夜里,他的保溫壺總能倒出滾燙的枸杞茶,分到新兵手里時,溫度剛好能暖透他們凍僵的指節(jié)。
新兵連的日子比我預想中過得還要快,無數個第一次在流逝的時光中成為我軍旅生涯難忘的記憶。
記得第一次站夜崗,星空低垂。指導員查哨時遞來個搪瓷缸,里面有半溶的冰糖。他說這是戈壁灘最好的醒神藥。那夜我裹著他的軍大衣看流星劃過,他指著遠處起伏的山脊線說:“你看,那像不像400米障礙場的高墻?”山影沉默著,我盯著那山,看了好久好久。
授銜那天,暴雨如注,禮堂穹頂的軍徽在雨幕中愈發(fā)锃亮。老班長為我別上肩章時,手指拂過我領口的銅扣:“這扣子要擦到能照見你的眼睛?!庇曷暻么蛭蓍埽c我如雷鼓動的心跳同頻——那一刻,我終于從沙塵和汗水中拼出了軍人的模樣。
讀完軍校后,我又回到原來的連隊。靶場西側的榮譽墻依舊佇立在那里,鐫刻著歷年比武成績。我常在晚點名后輕撫那些凹陷的刻痕,指腹蹭過“五戰(zhàn)五捷第二連”幾個字時,仿佛能感受到磚縫里滲出的鐵腥氣。
日子在繼續(xù),我在連隊中收獲著一個個珍貴的感動。
去年拉練,寒風裹著戈壁的沙子抽打我們的面頰,連長帶著我們在野外搭偽裝網。大家手凍得沒知覺時,文書突然哼起《強軍戰(zhàn)歌》。30多個凍得發(fā)顫的聲音開始應和,從低聲到高聲。休息時,炊事班抬來的姜湯桶上結著冰殼,司務長往湯里撒著野蔥末。新兵小王捧著碗的手抖得厲害,滾燙的湯汁灑在地上,將積雪燙出洞眼。老肖把自己的絨帽扣在他頭上,說:“喝下去,寒氣會從腳底板鉆出來。”熱氣升騰中,我想,軍營的傳統(tǒng)原來就藏在這一碗湯、一頂帽和一句質樸卻滾燙的話里。
上周帶新兵跑障礙,我將手肘壓過砂石地,示范低姿匍匐。猛然間,我發(fā)覺自己作訓服肘部磨出的痕跡和當年肖班長迷彩包上的磨損痕跡是那樣相像。起身時,新兵們盯著我右臂的傷疤看。我說,那是我讀軍校時參與火災救援被火燎出的“勛章”。那年,火場上空盤旋的直升機投下水袋,教導員“保護群眾先撤”的嘶喊聲,比烈焰灼燒枯枝的爆裂聲更響。我們撲滅大火時,背后幼兒園老師帶著孩子們唱《團結就是力量》,那稚嫩的童聲讓我至今難忘。
我已經在這里度過了6年的時光??臻e時,我喜歡在連隊轉轉,看看可愛的戰(zhàn)友。
器械場東頭的白楊又抽出了嫩枝,樹坑里還埋著退伍老兵留下的軍功章盒。文書老周有時會坐在樹下書寫板報,粉筆掉下的粉末似乎落在了樹木的圈圈年輪上。車炮場日,有幾個列兵坐在樹蔭下擦槍,樹下的野花沾上槍油,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像戰(zhàn)地記者相機里定格的烽火玫瑰。
炊事班后院的晾衣繩有時會飄著紗布,那是衛(wèi)生員小孫在拆洗訓練時“染血”的繃帶。一日,大風刮走了三卷繃帶,繃帶落到了排水溝,卻網住了一窩紅蜻蜓。司務長把這事寫進給養(yǎng)日記,末尾批注:今天收獲“朱砂云霞”3朵。
兵器庫后的白樺林藏著全連的秘密。樹干上深淺不一的刻痕記錄著戰(zhàn)士們的射擊成績,最高處的“10環(huán)”旁畫著可愛的笑臉……
思緒翻飛間,夕陽已經把旗桿的影子拉得很長,國旗鮮紅,迎風飄揚。晚風掠過靶場西側的白楊林,沙沙聲響像一曲暮色中的歌謠。不遠處傳來兵器保養(yǎng)的叮當聲,炊煙漫過晾衣場,衣服上未干的水漬,會在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亮。
熄燈號響起。查鋪時,我看到新兵枕頭下露出的家書,信紙上的淚痕還未干透。我給他掖掖被角,忽然想起自己新兵時母親寄來的花椒。那20粒小果在我的迷彩包里藏了3年,至今打開迷彩包時仍有辛香溢出。
夜深,營區(qū)陷入深海般的寂靜。
風還沒停,吹得旗繩拍打著旗桿。那節(jié)奏與值班室電報機的嘀嗒聲漸漸重合。這聲音讓我想起新兵報話訓練時,肖班長說每個密碼都是一?;鸱N,而我們的喉結就是永不生銹的發(fā)報鍵。
此刻仰望星空,我忽然明白那些在沙盤上推演的戰(zhàn)術,在障礙墻上磨出的血泡,在暴雨中挺直的脊梁……都是歲月長河里的旗語——一代代軍人用青春作旗面,用熱血染旗色,總會有新的星辰循著旗幟所指的方向,在黎明前點亮天際。